第2章
  杜若一上午踢了二百腿,然后开嗓,练声,再是跷功,午饭时累得眼皮都懒得抬,抱着饭碗找了一片有阳光的台阶坐下吃饭。
  “可算找到你了。”柳方洲拍拍他肩膀,撩起袍角在他身边坐下。
  杜若歪头看他。柳方洲还是穿着旧棉袍,头发简单修理过,刘海不再遮着眼睛,干干净净地露出丰神俊朗的面孔来。
  “师父收下你了?”杜若握紧筷子期待地问。
  “算是吧。”柳方洲拣了一筷子米放进嘴里,“几个师兄都担心我年纪太大,学戏时间短。不过我音律有家学启蒙,应当不会太难。”
  “那你唱什么呀?”杜若也端起自己的碗塞了口米饭,“我是跟着洪珠师父学青衣的。”
  “班主让我先学一个冬天的小生。”柳方洲从自己碗里搛菜给杜若,“——这是谢谢你昨晚上借我睡觉的地方。”
  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晒着杜若的脸。台阶下两只麻雀跳跃嬉戏,扬起来被阳光晒成金黄色的沙土。杜若拉着柳方洲的袖子指给他看,莫名其妙觉得高兴。
  下午练功前,柳方洲先在正厅向王玉青行了拜师礼,算是正式入了行。
  杜若一直在留神听着柳方洲的动静。柳方洲先试了嗓,挑了《白罗衫》一支“太师引”来学。
  庆昌班开蒙大都选用昆曲,一是练声舒缓饱满,二是端正典雅,有承袭之意。
  “杜若,你今天总是跑神。”洪珠两条眉毛一竖,手里的戒尺又往杜若后背拍了一下。
  “欸,巧了。”张端突然说,停下鼓槌向柳方洲一指,“这里一个柳——”又指向杜若,“那里一个杜。”
  杜若嘴里练着的西皮流水不知不觉变了调。他学过《牡丹亭》的游园惊梦,一点就知道鼓师的意思,那缱绻多情的主角名字恰好是柳梦梅与杜丽娘。
  “这倒巧了。本就是师兄弟的情分,日后免不得搭档登台。”洪珠舒展了眉毛笑。
  柳方洲握着工尺谱,也远远向杜若一笑。
  搭档登台吗……?杜若从来都只是演一些宫女渔妇的配角,从未肖想自己在台上唱一出鸾凤和鸣的大戏。
  只不过谁是师兄,谁是师弟?杜若又自己寻思,年纪上自己小,可是拜师比柳方洲早。等下了训一定要问问柳方洲。
  柳方洲在庆昌班落脚得属实潦草,天色麻黑时,两人看见耳房里修缮好了的床铺,才想到柳方洲连床单都没有一条。
  实属无奈,杜若再次把被子铺平,说柳方洲可以再与他同床睡一晚。
  在油灯的微光底下,柳方洲才看清楚,杜若的被子本来是对折着盖,大概是因为折盖起来更厚实一些,而他又怕冷。
  要两人合盖,只能把被子展开了。
  “你冷不冷?”柳方洲问。杜若正兜头脱着衣服,冒出来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脑袋。
  “还好,睡着就不觉得了。”杜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。
  “要不我还是和着衣睡。”柳方洲把被子重新折起来。
  “那样睡不好的。”杜若摇头,执拗地挪开他的手,“两个人躺在一起,也暖和。”
  把油灯熄了之后,窄狭的耳房里瞬间漆黑一片。柳方洲又往杜若身上多盖了盖被子。
  “你冷吗?我们挤一挤。”杜若说着往柳方洲身边靠近了一些,“我以后怎么叫你呀。”
  “我在家里的时候,是有字的。”柳方洲展开胳膊,觉得杜若窝在他身侧像一只热乎乎的小猫。
  有名有字然而流落街头,想来是经历了什么家破人亡的惨事。近年以来,这种事并不少。杜若没有问下去,再往他身边靠近了一些。
  “兰之。”柳方洲说,“兰花的兰,君子之草。名字也是这一层寓意,谐音到芳草萋萋的水洲。八字命里缺水不缺木,所以把芳洲这个词移走了草字头,留下了水字形的洲。”
  柳方洲一边说着一边拉过杜若的手,在他掌心把字符画给他看。杜若听得入神,学字也很快,柳方洲又把他自己的名字写给了他看。
  “柳方洲,柳兰之。”杜若念了一遍,“那我以后叫你方洲师兄?还是兰之师兄好听?”
  “随便你喜欢。”柳方洲被杜若柔软的头发蹭着下巴,不自觉伸手摸了两把,杜若也没有拒绝。
  迷迷糊糊睡着时杜若已经枕在了柳方洲怀里。两人依偎着入眠,呼息亲密交错,似乎是比孤零零独自歇息时暖和一些。
  窗外的风声越来越紧,浓云彻底遮盖住了月色,不多一会,雪粒就开始噼啪击打着屋檐。
  “似乎是下雪了。”柳方洲说。
  终于下雪了。杜若想,一定要下得再大一些,明早就不用冒着寒风在院子里踢腿练功了——可以把夹袄里的铜板摸出来,到后街买点心解馋。
  不过他要和师兄一起出去,吃油果恐怕不够,大概能买两只麻团。
  【作者有话说】
  初见篇到这里结束~
  【倒仓】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变声的时候会有嗓音生涩的问题,如果不能及时解决甚至会面临舞台生涯的终结。
  【跟包】行话,是演员身边帮忙化妆、拿东西的杂役
  第3章
  再四年的冬天下去,柳方洲平安度过了倒仓,也能经常在演出时跑个龙套,扎靠武生的扮相整齐利索,让席间一时打听这是哪家的年少俊才。
  杜若却因为倒仓声哑,许久没有演出。因为幼时缺衣少穿的缘故,身量又瘦又小,班里的帔子穿上总是少一截腰,水袖也总是收不利索。
  唯有一张面孔清秀明丽,玉兰花似的不沾俗气。这让洪珠总是摇头叹息,要是真的唱坏了嗓子,恐怕也没有名角愿意收作傍角儿用,要不然总会惹出宫女美过了主角的样子来。像一只哑嗓的绣眼鸟,真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  柳方洲提着一罐炖梨回来,看到杜若还站在院子里,穿着练功用的素色帔子,把水袖收了又放地练习。
  “杜若。”柳方洲唤他一声,抬了抬手示意,“给你买了点心,吃了再练。”
  “这次是谁家的堂会?”杜若停下动作,“师兄你去了有些时候。”
  “王总督家的《龙凤呈祥》,玉青师父的刘备,我去垫了一个赵云。”柳方洲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包桂花糕,“老太太生日,从昨天下午热热闹闹演到今早,刚巧为你买到了刚出炉的头一碟。吃点?”
  杜若这几日因为自己倒仓唱不好,水袖功又练不出来,不知道晚上暗自掉了几回眼泪,虽然转了身面朝着墙,柳方洲在隔壁床上还是知道。
  但愿他吃了点心高兴一点。柳方洲想,于是刚拿到的酬劳转手付给了点心铺子。
  杜若小心接过纸包,闻到点心的香气,脸上的表情生动了一些。
  “柳方洲。”师兄项正典站在院口叫他,“师父让你过去。”
  “恐怕是昨晚上的武戏鼓点踩错了太多。”柳方洲皱起脸哎呀一声,拿走一块糕点,“我就知道师父还得找我。杜若你慢慢吃。”
  刚结了连堂大戏,王玉青脸色有些疲惫。柳方洲识相地为他沏了茶端过去,站在一旁等师父训话。
  王玉青数了他昨晚上表演的差错,用折扇敲着节拍让他再唱了一遍。末了又说他舞台经验还是少,这次不多批评,往后要勤加练习,不能粗心。
  “杜若的嗓子还是没养好?”王玉青放下扇子问。
  “唱多了还是哑。”柳方洲答,“比前几日好些了。”
  “从邓达海结婚不演之后,旦角就缺一个二路。”王玉青皱眉说,“实在不行,恐怕只能放了再招。庆昌班总不能白白养着他。”
  虽然旦角演出从不挂头牌,在演出里仍然重要,特别是京城多得是夫人小姐,爱看脂粉调香的戏码。庆昌班原来有洪珠、邓达海两位正旦,洪珠作为坤旦多有不便,少了一人便陡然少了不少戏。
  “我师弟苦心用功,师父不妨再等等。”柳方洲一句恳求冲口而出,“他现在不能唱文戏,武戏功底还是有的,枪下场花也打得很稳。师父不信,可以让他来演《扈家庄》看。”
  王玉青摆摆手。柳方洲收了话头,行了礼躬身退出正堂,转身跑走。
  还没走回院子里,就听见杜若在练声,唱的是《牡丹亭游园》里最大名鼎鼎的一支“皂罗袍”。
  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…”杜若专心致志转着扇子,“便赏心乐事谁家院。”
  柳方洲停下步子,站在一旁凝神听他唱完。唱至末尾仍然有点沙哑,但多少找回了他从前的清亮。杜若自小作为乾旦教着,练成了一把婉转而不媚的嗓音,颦笑天然,绝不甜得起腻。
  “师兄你歇息去吧。”杜若一曲唱毕,转过脸轻轻说,“忙了大半天,一定累得慌。我早把汤婆子放在被子里暖着了,睡到午饭我叫你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柳方洲不知道该说什么,伸手摸了一把杜若的发心。
  师父一定不会赶他走的。柳方洲想。杜若又不是召之即来的猫儿鸟儿的宠物,更何况他认真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