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周念
  六月的烈日,像一块烧的透红的烙铁,死死摁在这个小山坳的土地上。
  空气又黏又重,裹着泥土被暴晒后的土腥气,不好闻。
  周念蹲在狭小的灶房里,手里捏着根烧火棍,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灶膛里将息未息的柴火。
  暗红色的火炭偶尔噼啪一声,迸出几点火星,旋即湮灭在灰烬里。
  堂屋里的争吵,从清早她爸头七刚过就开始了,断断续续的,持续到了日头偏西。
  “大哥,你是长子,爹娘走的早,长兄如父,念丫头合该你管!”这是她姑姑周萍的声音,尖利得能划破人耳膜,带着一股子恨不得立刻甩脱麻烦的急切。
  “放你娘的屁!”大伯周建安的声音粗噶又沙哑,像砂纸磨过木头“我一家五口挤在三十平不到的出租屋,转个身都难,怎么再多养个女娃子!”
  “再说了,念丫头都十四五了,早晚是别人家的人,跟着谁不是吃口饭?饿不死就行了!”
  “跟着谁?你说的倒是轻巧!谁家粮食是大风刮来的?十四岁的姑娘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了,吃穷老子,我看啊,就现在给许出去得了。”
  舅舅赵福贵没说话,蹲在角落啪嗒啪嗒抽着烟。
  舅母不掺和这事,抱臂冷眼看着两人争吵。
  这些就是周念剩下的亲人了。
  她爸好酒,喝醉了就打人,妈妈受不了,两年前就走了,跟一个外乡来的,据说在城里搞装修的小包工头。
  妈妈一走,她爸的脾气更是暴躁,日子彻底过不下去了。
  地里的活计也都荒废了,只偶尔跟着大伯去镇上做几天零工,挣点钱也全灌进了黄汤里。
  终于,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,醉醺醺地栽进了村口的沟里,等被人发现,脑袋后一个碗口大的窟窿,血都流干了。
  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映在周念汗湿的小脸上,照亮了她紧抿的嘴角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。
  眼睛里没什么泪光,只有两簇被压抑着的,不肯熄灭的火苗,在寂静的燃烧。
  她默默站起身,揭开锅盖,蒸汽立马冒了出来。
  周念转身拿了一旁碗柜上的瓷碗,舀出热腾腾的茶水给堂屋的长辈们端去。
  她慢慢地走,低着头,注视着满溢的茶水,顺着碗沿的缝隙,看到了自己的旧布鞋。
  这还是妈妈没走之前,县里赶集给她买的。
  有些年头了,脚尖的布都磨的发白了。
  他们这里的小孩儿买的衣服啊,鞋子都要往大了买,这样才能穿好多年,不浪费。
  她知道,自己是没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的。
  不只是金钱上的困难,她这么大的女孩儿,马上就到定亲的年级了,村里地痞流氓打光棍的可多着呢。
  就算有村长伯伯看顾着,又能怎么看顾,她是没办法自己走出去的。
  堂屋里的争吵因为她的走动声停顿了一下,随即又更激烈地响起。
  “看见没?这么大丫头了,杵在那儿,一声不吭,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我们呢!”周萍的声音带着指桑骂槐的意味。
  周念默默走上前,将手里的碗端抱到矮柜上:“喝茶吧,刚熬开。”声音弱弱的,小小的。
  周萍冷哼一声,上前端起碗细抿一口,茶水滚烫烫的,她也是渴极了。
  “念丫头,不是我们姑姑伯伯们不想管你,我们也是有难处,家里一大口人等着口粮吃呢,你爹也没给你留下点值钱的,要我看啊,先给你定户人家,要上彩礼,你还能继续去念书不是,听你爹说你念书念得可厉害了。”周萍的声音总是尖尖的,利利的。
  周念的心不可抑制地一沉,像掉进了冰窟窿里。
  他们已经开始商量着把她“定”出去了?像卖一头小猪崽一样?
  “这好歹是终身大事,念念还小。”舅舅赵福贵终于开口了,声音沙沙的,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愁苦。
  周萍立马开口:“好,她还小,那你说,怎么办?你带回去养?”
  舅舅看了一眼舅母,不说话了。
  周念知道,舅舅家也不好过,姥姥早走了,姥爷年轻时候干活砸坏了腿,动也动不了,只能在床上躺着,等哪一天老天爷开眼带他走。
  三个姨姨嫁去了外村,很少有联系了。
  两个小子,今年才九岁,也干不了什么,前段时间传出舅母怀了,现下一大家子全靠舅舅的那点木工活维系吃穿。
  周念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她应该怎么处理,她的眼睛涩涩的,抹了一把,没有泪,只有一种麻木的冰冷蔓延全身。
  “行了,这事咱们先回去问问,现下天也快黑了,咱们先回吧。”周建安打破沉默,率先走了。
  他们知道,今天是没法定下来的。
  院子里传来脚步声,舅舅是最后走的,她听见他沉重的叹息和带上大门的吱呀声。
  周念转头看去,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窗棂涂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。
  院子里空落落的,家禽全都杀了,就连能陪她说说话的小羊也卖了。
  全世界好像都安静了。
  周念转去灶房给自己盛了碗红艳艳的茶水,坐在门槛上,小口小口地喝着。
  味道涩口,熬的太久了,有些难以下咽。
  不好喝但也能喝,这也算是她今晚的“晚饭”了,勉强灌个水饱,家里确实没有米面了,都用在她爸的宴席上了。
  她需要些力气,哪怕只是为了承受接下来未知的命运。
  周念低头看着手里的瓷碗,白惨惨的,这还是和村里的姨婆们借的,赶明儿大早就给送回去。
  吃过茶,洗好碗,天已经黑透了。
  村里没有几盏灯,只有零星几个窗户透出昏黄的光。
  她摸黑洗漱,然后爬上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,手顺着床板里侧的缝隙向下摸索。
  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袋,包的紧紧的,扁扁的。
  周念拆开,露出来的是一迭半新不旧的钱票。
  都是小面额的,总共有五十多块,这是这几年她自己攒下的。
  她爸也没有几个钱,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,才贴上棺材本。
  她睁大眼睛,躺在床上,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。
  天上有几颗星星,星星冷冷地闪烁着,遥远而不可及。
  明天,大伯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?
  她会被送到哪户人家?
  书……真的再也读不了了吗?
  一个个问题,像沉重的巨石,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  其实,她可以想到,大伯走之前说的话大概率是要把她许人家了。
  她才十四岁,却觉得人生已经看到了尽头。
  要么在不久的将来,被随便“定”给一个陌生男人,重复母亲的悲剧;要么,就在这无人在意的角落里,像一根野草,自生自灭。
  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,浸湿了身下的枕头。
  这一次,她没有再压抑自己,任由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,无声地哭泣,为死去的父亲,为走掉的母亲,也为眼前这片看不到任何希望的、绝望的未来。
  哭着哭着,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,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  睡梦中,她仿佛又回到了教室里,陈老师正在念一篇关于外面世界的课文……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,照在她的课本上,暖洋洋的……
  窗外的夜色,浓重如墨。
  麟山村的夜晚,寂静无声,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,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和声响。
  只有草丛里不知名的虫鸣,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,像是在为这个十四岁孤女奏响一曲哀伤的夜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