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
  红绿相间的珠串帘子被哗啦啦掀开,露出花楼前堂的一角——喧哗热闹的、靡艳到有些俗气的人间温柔乡,足以让寻欢作乐的恩客们沉溺其中,在轻歌曼舞、柔情蜜意和香雾缭绕里忘记今夕何夕。
  那些穿着各色旗袍大褂、脸上虚虚抹着脂粉的花楼女子,走过这间小屋的时候,也会从珠帘底下冷眼瞟着,然后低声交谈。
  “项翠还一门心思拉扯她那个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儿子?”
  “她可宝贝那孩子了——专门请了学问人给他起名字。人家看不上她,还找了好几家。”
  “那男娃模样倒是不赖,见人就笑。”
  “带着孩子还碍她接客呢,这几个月还好些……”
  项翠扬着脸从她们面前经过,并不理会。
  她年轻高大,有一条脆生生的好嗓子,唱小曲儿的时候总能博得恩客青睐。她堆起十二分笑脸来奉迎,捧起来满斟的酒盏或烧红的烟斗——老爷豪气!您说笑了,我这嗓子比起唱京戏的还差着呢。
  她把分回来的银钱攒在枕头里,趁着月光来回数一数。等攒够了赎身的钱,就带着小典搬走。她笑眯眯地扭一把儿子的小鼻子,我们小典要去上学堂,好不好?娘有了小典,什么都不怕。
  她听见儿子唤娘的哭声时从酒宴上提前离席,被刘妈妈发现,刘妈妈踩在门槛上指桑骂槐——失心疯了分不清大小王,怀了胎了就该一碗红汤倒下去,现在人人都清静!
  她充耳不闻,哗地把冷掉的茶水往外一泼。她的小典当初被灌了多少药,现在还是硬生生降了世——晚了!
  “穿纸莲呀,江西腊儿呀海棠花儿……”
  她仍然抱着儿子打花巴掌儿玩,夕阳在她颜色俗气的眼影上温柔地浮动。
  花楼直到凌晨时才会真正安静下去,偶尔有染了病的女子哭痛呻吟,声音凄惨。项翠听得怕,伸手把儿子揽进怀里——项正典盖着棉布小被睡得安稳。她也渐渐心定下去,摸一摸儿子的额头。娘有了小典,什么都不怕。
  项正典在脂粉堆里成长着,他似乎是胎里带出来的蓬勃壮实,吃什么睡什么都不挑,见到母亲时张开圆滚滚的小胳膊咯咯直笑。
  也许这里并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,招待恩客的时候女人们抽烟喝酒,满楼烟雾缭绕,脏话邪话不绝于耳。
  项翠回到儿子身边时,身上也带上了烟草呛鼻刺目的味道。
  所以谁都会对项正典的出生感到讶异——怎么把他生在这样的地方?这样健康漂亮的孩子,多少年迈无子的富家太太盼之不得,将他舍出去难道不是更好的归宿么?
  项翠低下头逗弄了一把儿子的脸。他刚刚睡醒,脸颊红扑扑的像桃子一样,眨着惺忪的睡眼找母亲抱。
  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与她有缘吧。母子俩长得那样相似,浓黑的眉毛与眼睫,身材茁壮高大,外向活泼的性子。
  甚至弹琴唱曲的天资都是相似的——不接客的时候项翠随手拿起一把三弦,琴弦松垮,她埋头调试了一阵。
  抬起头时项正典摇摇摆摆坐到了她身边,啃着手指歪头盯着母亲的动作。
  “小典也要弹琴来?”项翠笑着问,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弦轴。
  项正典指指自己的嘴巴,很认真地哇啦哇啦叫唤。
  “谁看了都知道,小典是娘的孩子。”项翠被他逗笑了,把三弦扔到旁边,抱起儿子来高高兴兴转了一圈,“咱们娘俩在一起,哪里去不得?娘有了小典,什么都不怕。”
  珠帘外仍然低声传来女人们窃窃的交谈。
  “项翠也染上病了?”
  “她平日里看着那么结实,没想到……”
  “刘妈妈也就让她们病着了——肯定没那个好心给请大夫。”
  “项翠不是自己攒着体己吗,她说着要赎身带那孩子走。”
  “你还真信她能积下钱来?有些也被妈妈刮去了!她天真过分了。”
  项翠从脏污了的枕头上转过脸去。
  枕边无声无息掉下来一大把头发。她有这样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,可惜了这样的好头发。
  眼泪安安静静地从消瘦深陷的眼窝里淌了出来。项正典仍然睡在母亲的臂弯里,他仍然白胖可爱,母亲搂着他的胳膊却已经枯瘦如柴,吃力地抱不住两岁不到的儿子。
  她的确是天真得过分——这误人青春、吃人性命的地方,她就是拿自己的血肉来养,也养不大一个平平安安的孩子!
  “您行行好,把这孩子送去慈幼院门口吧。”她挣扎着向姓刘的老鸨乞求,“妈妈大恩大德……这张纸上写着的是他的名字,您放进小典衣服里。”
  项正典被从母亲身边抱走,哇地一声大哭起来,拼命地向病榻上的母亲挣扎过去。
  “小典乖,乖。”项翠竭尽力气抱住他,眼泪将衣服尽数打湿,“小典不怕……娘也不怕。娘有了小典,下地狱也不怕。”
  项正典张开手,嘴里呀呀说着什么,还要与母亲打花巴掌玩。
  “烧着香儿呀捻纸捻儿呀,茉莉茉莉花儿呀……”
  余家的堂会上一团喜气,余太太抱着新生的孙儿,高高兴兴地唱着儿歌。
  项正典脸上画着油彩,扎着大靠从戏台边跳下去,满头大汗地准备转回后台,脚步却突然顿了一下。
  “穿纸莲呀,江西腊呀海棠花儿呀……”
  白嫩可爱的婴儿张开手咯咯直笑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柳方洲跟在项正典身后,险些被他绊了一下。
  “没什么。”项正典摇了摇头,身后的靠旗也哗哗作响,“听着有些耳熟。”
  第100章
  ——在一切变故发生之前——
  逢年过节,戏班往往会演出应节戏。何为应节戏?大意即为演出存有这一节日剧情的戏,如端午日演出《白蛇传》,使观众在端午节观赏到白蛇端午饮雄黄;再如清明节演出《焚绵山》《目连救母》等,阴气习习有鬼节之感。
  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,七夕佳节的日子。
  聚芳园外的大街上早早就拉起了七夕灯会的招牌,各色花灯鳞次栉比,引得道琴总是探头探脑往外看。
  “道琴你就甭惦记了。”杜若往他手里塞了个巧果说,“老老实实等着今晚上的戏目吧。”
  “要是演一出《西厢记》,不就没我事了?”道琴缩了缩脖子仍要分辩,“杜师兄你的莺莺小姐,柳师兄的张生,叶子姐的红娘。”
  “好啊,我就喜欢演红娘了!”李叶儿腰上已经系上了腰巾,比比划划地往杜若肩膀上一拂。
  “再休提春宵一刻黄金价……”她笑嘻嘻地凑在杜若身边唱。
  “说起来,《西厢记》也能算是应节戏。”柳方洲轻轻咳了一声,“才子佳人的戏码,总是不出差错。”
  “真没意思,要我说,不如演一出《铡美案》哪,骂声忘恩负义郎。”项正典绕到柳方洲身后,嗖一下抢走了他手里的巧果,“你这个是什么样式儿?六瓣莲花?”
  “这是杜若给我的。”柳方洲心疼地看着他嘴一张把巧果吃了进去。
  “师哥,再给你一只。”杜若把手里的点心盒子拿起来,重新捡了巧果往柳方洲嘴边递。
  柳方洲弯腰凭着他的手咬了一口,站起身又指了指杜若的嘴唇:“酥皮沾着了。”
  说话之间,洪珠站在门边敲了敲门框。
  “好啊,一群馋猫凑在这里贪嘴。”她微笑着说,“难道都不惦记今晚的戏?”
  “那哪能呢。”道琴赶紧卖乖,“就等着师父来呢。”
  “咱们这一班里倒是都没什么人要过节幽会的。”项正典也说,“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。”
  柳方洲与杜若默默对望了一眼。
  “我就是来说给你们的。”洪珠看李叶儿鬓边的发丝蹭乱了些许,抬手过去帮她理了理,“今晚上为你们安排了一出应节戏——猜猜是什么?”
  “是什么?”道琴歪过脑袋。
  “反正有若儿来演。”洪珠晃了晃手指。
  “……《拜月亭》。”杜若张口胡诌。
  “《长生殿》。”洪珠戳了他一指头,“密誓一折。”
  “啊,那确实七夕应节了。”项正典想了想点头说,“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——”
  “我看不好。”柳方洲突兀地开口。
  “哪里不好?”项正典问。
  “白小英演唐明皇不好。”柳方洲回答。
  是了,李隆基的角色往往是挂须的老生行当来演,《密誓》里交付金钗钿盒、情深意浓的皇帝贵妃,就没有柳方洲来演的份了。
  “……”杜若一时失语。
  “……”李叶儿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  “再说了,这戏寓意也不好。”柳方洲面不改色继续解释,“现在‘密誓’,往后不还有‘埋玉’?多么凄凉的下场!这就好比重阳节的时候,应节戏要演杨老令公《碰碑》。”
  “歪理邪道……”杜若也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