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
  逞了多少英雄、流了多少血,都没必要往外讲,只是昨夜将他最爱的人吓得不轻。柳方洲有些抱歉地想到。
  道琴哦了一声:“杜师兄呢?我去买早饭。你们吃什么?”
  “他……他还在睡。”柳方洲难得磕绊了起来,“你随便买一些吧。”
  道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柳方洲的不同寻常,很能理解似的点了点头:“他昨晚等你等到好晚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的呢。”
  ……柳方洲当然知道杜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。那时窗户边都白蒙蒙亮了起来,杜若躺在他怀里喘息未定,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,柳方洲再怎么给他换衣服盖被子都没醒。
  杜若一直到庆昌班众人练过晨训、分了早点,琴师鼓师都来合戏的时候,才慌慌张张赶下楼来。
  他下了楼来,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找他的师哥。柳方洲满心满眼留意着他,也在瞥见师弟的那一瞬间红了脸,强装镇静地翻阅账本。
  “你去问你柳师兄,戏班里那把浅黄的腰绦放哪里去了。”杜若叫了道琴一声,说。
  “你们吵架了?”道琴挠了挠脑袋问。
  “哪有的事。”杜若的声音更小了,“快去问。”
  “杜师兄你别生柳班主的气。”道琴这下更加认定了两个人是吵架了,“他自己也遭苦头了不是?你看他左边眉毛上一道伤呢。”
  “……我昨晚教训过他了。”杜若无奈地回答。
  真是……柳方洲听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  “奴把袈裟扯破……埋了木鱼,丢了铙钹。”又听见杜若远远地这样唱起来,唱的仍然是《思凡》,从“香雪灯”唱到了“风吹荷叶煞”。
  “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……”杜若将拂尘一挽,假意将白色的戏服罗裙轻轻提起,露出青色的绣鞋,鞋尖带着一点红色,在一片清心寡欲的颜色里格外勾人心魄。
  “下山去,寻一个年少哥哥。”杜若将兰花指在唇边一点,“凭他打我骂我,说我笑我——”
  他侧过脸去微微一笑,一片痴情果然是春心点动。
  “一心不愿成佛,不念弥陀般若波罗。”
  有这般两情相通、两心相合的可人儿,他柳方洲也不愿成佛。
  于是柳方洲自顾自笑着,也不管道琴疑惑地歪头看他,把红通通的脸埋进了手掌里。
  【作者有话说】
  从《香雪灯》唱到《风吹荷叶煞》,九十折的剧情,仍然是最亲密的两个人,关系却完全不一样了哦~
  第92章
  战火向国家中部席卷而来,庆昌班一行早早与汉广会馆告别,再次踏上了向西的旅途。一路上车马颠簸,时不时会有战机在头顶尖啸,大车上拉着躯干残破的伤兵或尸体与他们擦肩而过,然而众人都比曾经冷静镇定一些。
  柳方洲眉边的伤痕,也在他们日夜兼程的时间里慢慢愈合。
  杜若总是担心他的脸上会留疤,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扳过他的脸仔细地看看。
  而柳方洲总会趁他认真查看自己伤口的时候,猛然贴近过去吻他一下。
  “要是有药膏敷一下就好了……”杜若忧心忡忡地说,一边用手指摩挲过柳方洲的眉毛。
  他在从前就常常做这个动作,在每次拿着眉刷为柳方洲画眉的时候。这样熟悉的动作让柳方洲觉得心里舒服,他揽着师弟的腰,很是顺从地仰头让杜若轻轻地摩挲。
  “又没有多么深多么长,不用担心。”柳方洲握住他放在自己脸边的手,侧过脸吻了吻说,“倘若我脸上横了长长一条,成了山贼似的刀疤脸,你那时候再担心也不迟。”
  “师哥你就会和我胡说。”杜若急急忙忙用手捂他的嘴,“也不知道避谶……”
  “怎么,难道当个山贼不快意?”柳方洲把他按到自己怀里坐下,“把庆昌班改做个庆昌寨。”
  “你去当山贼,那我跟你落草去,当个山婆。”杜若好气又好笑地抓着他的胳膊回答,“倒还能唱一段‘山贼抓我山婆放’。”
  “好啊,那你是威风凛凛扈三娘,我来当那个矮脚虎王英。”
  “才不是。”杜若亲了亲他的下唇,“我师哥可要英俊潇洒多了。”
  柳方洲半晌没有回话。杜若奇怪地坐直身子,看向柳方洲的脸——
  他师哥似乎是被他说羞了。
  “怎么了,师哥?”这下杜若可得意了起来,立刻跨在柳方洲身上抱住他的脖颈,弯着笑眼又是一连声地问,“我师哥不就是最俊朗最帅才的那个么?是不是,师哥?师哥——”
  杜若紧紧依偎着柳方洲,脸颊贴着脸颊。他撩拨得柳方洲脸红心热,又碍于火车车厢里人多眼杂,只能警告似的往他的腰上掐了一把。
  “你还没告诉我呢,师哥。”杜若笑微微地靠在他颈窝里,手指挑了一把他的下巴说。
  “你真是……”柳方洲看着他这幅样子又笑又怜,“别的不知道,我师弟才是模样最俏、嘴最甜的那个。”
  “我哪里嘴甜了?”杜若问,“从小师父们就都嫌我嘴笨。”
  “哦?”柳方洲亲了亲他羞红的耳垂反问,“咱们上回坐着从沪城走的火车上,我可不记得是谁,不好意思靠着我,还靠近了我额头边上……”
  “你那时候果然是装睡!”柳方洲的话才说了一半,杜若就飞快地反应了过来,啪地把柳方洲放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打落,“师哥就喜欢拿从前的事开我的玩笑!”
  然后抱着胳膊往外一坐,转过了头。
  “欸,好若儿。”柳方洲急忙弯腰卖乖,“其实我那时也记不清呢,还当是自己痴心妄想做着梦。”
  杜若本来也没有存心与他生气,带着半分笑意撇给柳方洲一眼。
  “你要是觉得亏,你讲讲我怎么补给你。”柳方洲也看穿了他的意思,笑着靠前过去,把他一点一点地往怀里扯,“你也再靠着我好好儿睡一觉罢?或者是等到了晚上——”
  “好了好了!”杜若又是急忙回身捂他的嘴。
  柳方洲生怕真与他再提起从前的事,两个人又难免伤感,于是玩笑一回,杜若倒真的犯起了盹,靠在柳方洲怀里打起了瞌睡。
  柳方洲轻轻放平了肩膀让他靠住,仍然像从前那样,忍不住摆弄他的头发和手指,弯腰吻了吻那双安静合着也漂亮极了的眼睛。
  不过从前他们彼此羞怯,生怕亲密了半分就被当作轻薄,犹豫着不敢走近一步。虽然现在再想从前种种,只会为那时朦胧的感情感慨万千,可是如果两个人都继续如此犹豫,也不会有现在的他们了。
  说到底还是有缘。柳方洲这样想着,抬头看向车窗外。他们的国家西南方的天空,浩瀚无垠,铁轨沿着青山一路仿佛要跃入天际。
  这样的景色,他也总是和杜若一起看到。柳方洲此生的大半风雨和绝色,都是与杜若一起见证——而杜若也是如此。就像是从前所想到的,这缘分实在是公平。
  更何况,在这一路上,他与杜若的关系也渐渐与从前大不相同。柳方洲又垂下眼睛笑着想,从前的杜若过分安静害羞,而现在他们亲密无间,毫无隐瞒——坦诚相待。
  战时的光景,再怎么竭力虔心地祈祷、躲避,也不能全然无恙。一路顶着战火西迁,有演出的时候还多少宽裕一些,可盘缠费尽、口粮艰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。庆昌班一路翻检着行李辎重,迫不得已的时候卖书典物——王玉青从前收藏的全部清刻版《六十种曲》贱价卖给了蓉城一家藏书阁,曾经被洪珠夸赞过的杏色女帔也留在了春城大学一位教授的收藏里。
  或许这些物件在不同人手里,也能有不同的际遇、更大的好处呢,它们的新主人也都是黄肤黑发的华人。杜若每每恋恋不舍地放下箱匣的时候,总会这样安慰自己。
  庆昌班能够在战火中侥幸存续,他与师哥能够握紧彼此的手,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。就像杜若他自己所唱的那样:
  “柳郎呵,俺和你死里逃生情似海。”
  这也许是杜丽娘说给柳梦梅的话,也同样是杜若说给柳方洲的。
  他们两个从前都羞怯又幼稚,担心身边人一时间分不清戏里戏外。谁知那样的粉墨登场,并不是戏里的情绪假戏真做,而是他们彼此足够知心投契,才演活了一堂好戏。
  柳方洲额角的刀痕,随着时间愈合成了一道浅白的疤,藏在眉毛里几乎看不到,他又可以在渝城的宝圣戏园演出了。
  杜若拿着眉刷为他遮盖着疤痕,还是忍不住心疼地叹气。
  “油彩这么重,看不到的。”柳方洲闭着眼睛让他画眉,轻声安慰。
  “嗯。”杜若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眶,“师哥怎样都好看。”
  “杜师兄你们两个又腻着呢。”道琴走过来放下一包茶叶,“你们两个今天的戏都重,可别耽误了。”
  乌珠勒道琴也越来越有管事的样子了。杜若打量了他片刻,道琴如今个头比他还高,戴着顶瓜皮帽子气派极了,左手拎着今天《抗金兵》演出所要用的令旗道具,右手提着票箱,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沓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