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时赶山记 第3节
  又是个娘家根脚不在当地的,赶都不好赶。
  人少了,周遭清净许多,小哥儿们仍默不作声站在那里,任人评头论足。
  霍峰悄声问霍凌,“你怎么想?”
  霍凌实则也不知说些什么好,只是来都来了,见大哥盯得紧,勉强问官媒娘子道:“不知这两人多大了。”
  “年岁都不大,这小个子的今年十六,另外那个更大些,有个双九。”
  赵官媒为打消村人顾虑,多说了几句。
  “大家伙也别嫌他俩瘦巴巴的不像样,换你走上千里路背井离乡,不一定有人家气色好。到底是衙门查验过的,皆是身家清白,还不要彩礼,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好事!”
  要霍凌说,眼前的赵官媒真有点像城里牙行的人牙子,想着法儿把人留下。
  霍峰有意让小弟看看那年轻些的哥儿成不成,霍凌干脆地摇头,说是觉得岁数太小。
  “说是十六,看着和十四五似的。”
  “你小子不是只挑人家肯不肯进山,怕不怕狗,咋还挑上岁数了?还不兴人家长得显小些。”
  霍峰气得眉毛一竖,有心再劝,可惜霍凌犟驴脾气上来,就是不肯。
  于是眼睁睁看着林家那个结巴小子把人领去了,两边互换了名姓,原来那哥儿姓肖,叫肖明明。
  林母高兴得合不拢嘴,对着村长和赵官媒谢了又谢,还说要回家取鸡蛋来送,周成祖不收,赵官媒实是瞧不上,如此才作罢。
  她守寡多年,只林长岁一个儿子,还没咋学会说话的时候,就被那混账爹打坏了一只耳朵。
  后来倒是能说话了,只是磕绊不利索,怎也治不好。
  加上家里日子紧巴巴,拿不出像样彩礼,林长岁二十了,亲事始终没着落。
  别人挑拣哥儿家能不能生养,她知自家斤两,故而不嫌,有个人总比没有强。
  就算真的不能生,大不了去外村同族里抱一个,自小养大,也和亲的一样。
  那头林家人打算领肖明明离开,这头霍凌更是抬步想走,周成祖见状,开口把人喊住。
  他和霍家兄弟的爹霍老栓交情不差,霍峰和霍凌还要管他叫一句老叔。
  霍老栓人没得早,令他每每忆起都颇是伤怀。
  在他看来,霍凌这小子真真儿是什么都好,唯独脾气太硬,像是隔辈承袭了霍家太爷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,认准的事八头驴拉不住。
  就说娶亲这事,再不接个人过门,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。
  他不得不摆出长辈架势,点了点余下的小哥儿道:“我瞧这也是个好孩子,年岁和你差得不多,能咬牙活着出关的,定也不是没胆识的,岂不正和你心意?”
  霍凌这才多看了那哥儿一眼,发现比起刚刚的肖明明,这哥儿好似浑然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,神情空茫,盯着地上一块石头出神。
  霍峰打量半晌,不好拂村长面子,委婉道:“是不错,就是眼神看着有些木楞。”
  别是个脑子不灵光的。
  赵官媒可不想费劲把人送到乡下,又原样带回去,闻言赶紧道:“哎呦,也怪不得他,谁还不是个苦命人了。”
  她出城的路上听同行的流民说过几句,这会儿原样讲来。
  “他本出身关内平安县,家里人丁旺,可惜逃荒路上死的死散的散,到长林县城外时,只剩他和他娘两人。”
  “那他娘呢,没一起跟来?”
  赵官媒摆摆手,避开那哥儿,朝霍家人压低声道:“他娘没福,在路上就害了病,没进城就咽气了。官府为防疫病,将好些人凑一起,点了把火,一并挖坑埋了。”
  也就是说连个单独的坟包都没落着,这在时人眼中可谓大不孝,不然街头怎会动辄有卖身葬父葬母的惨事。
  换了谁,谁心里都难过这道坎儿。
  就连赵官媒都面露不忍。
  “这不,他大悲一场,也病起来,好在县城里有义诊的郎中,好心给了两颗药丸子,道不是什么大病,吃几顿饱饭,养一养便好了。”
  听了这故事,任谁再看小哥儿,愈觉他可怜。
  分明就差一步进城了,哪怕孤儿寡母,多少是个依靠。
  赵官媒方才听周成祖提了几句霍凌的境况,当下一张媒人嘴,说个不停。
  “霍家小子,婶子这半辈子说成的亲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还能害你不成?你只管听婶子一句话。”
  她殷切道:“你就把这人领家去,保准亏不了。一来省了抵徭役的银子,二来得个人暖被窝,好人家的哥儿,灶上的本事和针线功夫不会差,都是从小练起来的,以后啊,你只等享福!”
  “至多开始时辛苦些,你家发发善心,舍他几碗汤药,救人一命又不是坏事,这可都是福报!”
  眼见她越说越起劲,叶素萍想及自家在媒人手上吃过的亏,忍不住打断道:“知娘子好心,只我家也是普通人家,没那好些余财做菩萨,领不领人,还得看有没有缘分。”
  赵官媒一拍手,越发高声。
  “缘分好,要我说,今日能遇见那就是缘分!要不怎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,千年修得共枕眠?”
  见霍凌不言语,却也没拍屁股走人,她咂摸两下,觉得有戏,走近些添了把火。
  “你婶子我是从县城来的,素日行走,多少能听见些风声。像这青壮服徭役,本就是天经地义,这几年是不缺人却缺钱,上头开恩,故而许你掏钱抵,万一下一年掏钱都不好使了,那可如何是好呦!”
  她绘声绘色,说那修城墙、下矿井的苦。
  “那真是吃不饱、睡不暖,没日没夜埋头干,去那一趟,回来不死也得脱两层皮!身子骨累垮了,回家来卖不了力气,挣不得糊口钱,岂不更难说亲,一耽误真就是一辈子。”
  赵官媒为防人砸在手里,说得嗓子发干,见哥儿还在那充木头,不由阵阵头疼,往他后背拍一巴掌。
  “你这哥儿,不赶紧说两句话,要是这门亲事成了,还怕没有好日子?人家霍家是下山村顶好的人家,善心又厚道!”
  哥儿教她一拍,险些没站稳,关键时候是有人伸手,使一硬邦邦的东西垫了他胳膊一下,这才没摔倒。
  他受了惊,终于肯抬眸看过去,发觉眼前杵着个高壮的汉子,刚刚用的物件竟是把匕首。
  这等关口,还能顾及性别之防,哥儿因意外而睁了下眼珠,倒因此活过来几分。
  他站直了道谢,想了想复问道:“……大哥可是猎户?”
  霍凌没想到小哥儿会对自己开口。
  方才看了半晌,他真当人已经麻木了,说句不好听的,似也无多少求生之志,一阵风就能带走。
  不禁让他想起自己丧亲时的痛楚,爹走得早,十几年过去连面目都模糊,可娘亲去时当真是撕心裂肺,那阵子出门看天都觉天是灰的。
  “不算是。”
  霍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腰间,他常在山里行走,遇见野物的时候多,已练就了出手快的本事,用完后随手就插回了皮鞘里。
  “你为何这么问?”
  “我爹……年轻时做过猎户,他那会儿也喜在腰间别一把短匕。”
  霍凌摩挲了两下匕首木柄,忽而道:“你怕不怕狗?”
  赵官媒在旁听着,瞪眼挑眉,心底奇了又奇。
  这俩人也是厉害,问出口的话皆上下不挨着,要这么说,还怪般配。
  哥儿面露不解,轻轻摇头。
  “不怕,我家从前养过猎狗,家里人亦爱狗,后来我爹跌了一跤伤了腰,不再做猎户,狗也老死了,恐再伤心,这才没再养。”
  他说话有些慢,嗓子也发哑,说两下便咳两下,像是已有段时日没说这么多字了。
  霍凌却满意这答案,喜欢狗的人心思坏不到哪里去。
  他朝门外吹声口哨,复低头看向瘦巴巴的小哥儿。
  “你且先瞧瞧我的狗。”
  第3章 还不熟
  “好家伙,这真是狗,不是下山的熊瞎子?”
  大个儿本被霍凌留在周家外独自撒欢,惹得左邻右舍的狗轮流叫,听见哨声后第一时间回转,跑到主人跟前,摇着尾巴听令。
  赵官媒哪见过这样的狗,当场吓得连退好几步。
  “这站起来,得比人还高吧?”
  说亲这么多年,她头回见有人相看时带着狗,怪不得一把岁数还打光棍,真是半点不冤。
  颜祺却当真不怕,还蹲下来仔细看了半晌,任由大狗围着自己闻嗅,看得赵官媒啧啧称奇。
  “宽背、立耳、尾冲天,通身黑,四爪白。”
  他起了兴致,仰面同霍凌道:“我爹曾说,四蹄踏雪,猎物杀绝,这样的猎狗,百里挑一。若不是自家大狗生怀的,恐是花过大价钱。”
  霍凌意外于他眼光精到,还懂相犬的口诀,抬手比了个数。
  “你说值不值?”
  “值,在我老家,这个数目买不到此等品相的好狗,还需再添个二三成才有戏。”
  霍凌眉目舒展,颇有得见知音的畅快。
  毕竟当初大哥听说他用一株能卖十几两的野参,在大集上换了刚断奶的大个儿,险些打折他的腿。
  若是往后和眼前人在一处过日子,好似也不差。
  “我叫霍凌,在家行二,不是猎户,而是白龙山的赶山客。”
  霍凌示意颜祺起身,去看远处连绵的大山。
  山顶终年覆雪白头,绵延无际,横贯长林,走势如龙,故而得名白龙。
  颜祺看得出神。
  他素来不是那等偏开朗的性子,眼下却不由自主被汉子引着,一言一语说起话来,旁若无人一般。
  “你叫什么?”
  “颜祺。”
  霍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。
  村户人都大字不识二三个,不需费劲解释是哪个字,知晓怎么念足矣。
  “我知你没了亲人,我早年也没了爹娘,可越是这样,咱们留下的人越要好好活,才好让他们在天上心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