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
  祁昀却毫无波澜,静立窗边,一双沉黑的眼落在她身上,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。
  他看着姜时雪的耳尖一点点变红,最后似是被惊到的兔子,猛然往屏风后走去:“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东西的!”
  这一回她没再叫他随她一同过去,而是抱着两只匣子走了出来。
  姜时雪将匣子往他面前一放:“喏,给你的。”
  祁昀并未动作。
  姜时雪等不及,一把将匣子打开,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银票。
  她顺势把另一只匣子打开,里面是满满一匣地契田产。
  她指了指:“爹娘此番离开余州,把家里的东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,我们要在上京劳烦你一段时间,这些你收着,权当回报。”
  祁昀扫过那些能买下上京最繁华路段一条街的银票地契,慢条斯理问:“你可知这些东西价值多少?”
  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,家里的情况从来不会瞒她,她自小也会跟着爹爹学着看账簿,自是知道。
  姜时雪:“不用管这些价值多少,说给你,就给你。”
  祁昀眼眸中带了丝极浅的笑意:“你就不怕我杀人谋财,把姜家所有的财产都侵吞?”
  姜时雪回得很快:“你不会。”
  若是贪图姜家家产,当初在余州,他就该顺水推舟留下来,挖空心思讨好她。
  毕竟那个时候……他全然是占了上风的。
  姜时雪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:“爹娘说了,你若是不要,我们也不好意思打扰你,立刻就离开。”
  祁昀看着面前带着一脸认真的少女,心绪莫名被拨动。
  他瞒了她许多事,可她待他,却从未有过怀疑。
  姜时雪见他不说话,有些急了:“薛尽,你也知道姜家在余州略有几分薄产,这些东西你就拿着吧。”
  “你家里……如今你在上京做事,身边定然不能少钱财周转,你若不收下,我爹娘也不会安心的。”
  祁昀垂眸看着她的眼睛,终于道:“好,我收下,只是如今我在外行走多有不便,这些东西,都放在你这里,交由你保管。”
  “财多傍身,难免也是累赘,如果我要取用,就来找你拿,可好?”
  姜时雪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语气,带着哄劝和商量的意味。
  不知为何,姜时雪莫名觉得像是丈夫在将财产交由妻子协理。
  她有些不自然:“可这些都是要给你的,放在我这里不妥……”
  祁昀:“如何不妥?”
  “你救我两次,你我如今乃是生死之交,若连你我都信不过,又能信谁?”
  姜时雪被他说动,慢慢垂下睫毛:“……好吧。”
  “我给你写个凭据,将来也好……”
  “姜时雪。”
  他唤她的全名。
  几月不见,他身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感。
  姜时雪不由屏气凝神,像是幼时面对那个严厉的夫子一样。
  祁昀眼眸黑沉,窥不清眼底情绪:“若要与我这般泾渭分明,当初又何必要舍命救我。”
  姜时雪小声嘟囔:“救人是救人……当时若不是你,换作阿琅我也定然会舍命相救的。”
  祁昀周身霎时变得一片冰冷,一双黑瞳更是波澜四起,似是雷鸣暴雨的前奏。
  姜时雪被他吓了一跳,张了张唇,不知要说什么。
  祁昀已然拂袖离去,侧身而过时,抛下一句冷冰冰的:“若是想被株连九族,尽可随意离开。”
  姜时雪一懵,再回过神来,祁昀已经踏入沉沉夜色中。
  背影看上去都有几分生气。
  姜时雪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,偏头思索了一会儿,索性放弃。
  这人性子阴晴不定,总是不知何时就开罪于他。
  又见那两个匣子还放在面前,无人问津,她只能唉声叹气将匣子合上,又翻出两根系带系在匣子上,以作区分。
  总归是他的东西,自己先帮他保管也不是不行。
  上京,宋府。
  大理寺卿宋鄞今日下值得晚,马车驶进宋府的时候,已是子时。
  他年过半百,背脊已然有些佝偻,一双鹰眼也蒙上一层浑浊。
  宋鄞路过仰止斋,见依然亮着灯光,停顿片刻,折了进去。
  窗棂半掩,青灯一盏下,有人持着书册读得认真。
  昏黄的光倾覆在他身上,勾勒得他背脊挺拔如青松,眉眼唇鼻亦如大师笔下的山峦起伏,每一笔都青隽落拓。
  因为春闱舞弊案,今年春闱推迟至春末重新举办。
  如今离考试不到一月,宋观澜越发刻苦。
  周遭的光渐渐昏暗,宋鄞仿佛瞧见那窗边坐着十四五岁的行波,也是这般埋头苦读,直至夤夜亦手不释卷。
  垂蓉那时怀着身孕,却总是陪他熬到深夜,给他端来一碗亲自熬住的莲子羹。
  他站了许久,直到桌案前那人似有所察,抬起头来。
  那双眼,凛若秋霜,清冷似雪,仿佛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。
  只是下一刻,他面上浮出笑意,那双眼便也化作明月昭昭,透着温和。
  他疾步起身,走了过来:“爹,这个时辰了,你怎么会过来?”
  这声爹,叫得宋鄞心尖一颤。
  宋观澜走过来,见宋鄞眼角发红,猜测到了什么,声音有些低沉:“爹,您是不是想起了兄长和娘。”
  宋鄞看着面前之人,眸光微动,片刻后,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:“是,想起了你兄长。”
  宋鄞背着手,走了几步:“你和你兄长一样,爱看书,一看起来便没个分寸,那个时候啊,你哥常常背着我们整宿整宿地看。”
  他眼角浮现出几丝笑纹:“明明是好事,非得这般躲躲藏藏,我和垂蓉后来知道此事,便叫人在仰止斋长期备着明目的茶点,灯烛炭火也管够,由得他去了。”
  他看着仰止斋熟悉的一草一木,心如刀割:“可是这么好的孩子……这么好的孩子……”
  却死在那样一个人的手中。
  被他捅破了脏腑,如同一只残败的风筝倒在大雨如注的街巷上。
  下人没拦住,垂蓉看到行波的尸身,当即动了胎气,一尸两命。
  宋鄞眼前渐渐浸出血色,屋脊房梁,窗棂漆柱,全都蒙上一层潮湿血腥的色泽。
  他浑身颤抖,摇摇晃晃,整个人直挺挺往后栽去。
  宋观澜忙吩咐人:“天盛!天强!”
  小厮忙过来扶住宋鄞。
  宋观澜亲自服侍着宋鄞服了药,又下榻歇息,直至人睡熟,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仰止斋。
  天盛给他端来药:“二公子,您忙了一夜,快歇息吧。”
  宋观澜将每日都要喝的药仰头喝尽,忧心道:“爹爹这些时日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了。”
  天盛宽慰他:“二公子,您身子弱,切勿思虑过重,先照顾好自己,杜大夫已经住在府里为老爷调理身体了,想来定然会好起来的。”
  宋观澜叹了一气,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。
  他咳嗽了几声,道:“你也去歇息吧。”
  天盛端着药碗告退。
  夜凉如水。
  宋观澜躺在床榻上,翻来覆去,分明身子已经十分疲惫,却迟迟无法入睡。
  左胸处又开始隐隐作痛,憋闷不堪。
  宋观澜起身翻出搁在床头的一枚小玉瓶,倒出一枚药丸吞咽下去。
  缓解片刻,他身子稍稍舒适了些。
  宋观澜看着面前那堆瓶瓶罐罐,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。
  爹爹说他自小身子弱,又因为命格犯冲,故而自小养在老家,接他回京的时候,雨天路滑,马车翻下矮崖,他因此丢失了部分记忆。
  可他模模糊糊间总觉得……并不是这样的。
  他记忆里自己身子并不虚弱,似乎还时常上山下河。
  还有关于自己的兄长……
  他对这个兄长全无印象,倒是记得,似乎有一个邻家妹妹,与他关系甚好。
  只是一旦尝试去细想,便会头痛。
  大夫说不能勉强,否则只会加剧他的病症。
  宋观澜怔忡片刻,又躺回榻上,强迫自己入睡。
  春闱在即,明日还需苦读。
  宋观澜做了一个梦。
  梦中正是花开时节,他站在花树下,仰头看着树上的少女。
  少女珠辉玉丽,笑眼盈盈,伸出如玉的藕臂,朝他抛出一枝海棠。
  “行之哥哥,接着!”
  那道声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泛起层层涟漪。
  宋观澜猛然惊醒。
  第51章
  姜时雪和姜家二老还没在别院住几日,便有人帮着他们搬了住处。
  新宅子地处清幽,占地宽广,但驾着马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驶入繁华地带,听戏品茶,画舫游船应有尽有。
  姜柏到底是商人出身,瞧出这宅子不普通,对赵管事说:“赵管事,我们一家人此行来上京,本就叨扰薛公子,如今怎好鸠占鹊巢,迁居此处,依照老夫看,不若我们就继续住在别院中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