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  谢见琛锐如鹰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他。
  “衙门治不得你的,我来日便呈送到朝上去。您说,届时您的‘善行’可还能轻轻揭过吗?”
  邵万为看着众人投来愤怒得恨不得要吃掉自己的目光,双腿不受控地打起颤来:今日之事倘或闹到朝上,因一个奴隶惹怒九千岁而牵连了整个邵家……对自己实在百害无利。
  闹也闹不过,动手更是打不过这专业杀人的。他又耻又愤,有气撒不出,红着脖子咬牙切齿拍桌起身:
  “你给我等着!”
  谢见琛倒是浑不在意这点狠话,随意向后一扭身给他让出了离开的路。许是邵万为腿软又气昏了头,一脚踩在地面羹汤之上,“呲溜”一声朝后仰去,屁股与头先后着地,脚上绊到桌腿,又掀翻了不少羹羹水水,叮叮咣咣尽数浇到自己一身肥肉上。
  “……哟。”
  谢见琛轻盈闪过飞溅的汤水,看着他狼狈的模样,实在忍俊不禁:
  “邵大官人好生节俭,这时候也不忘带走满桌残羹剩饭呢。”
  不多时,谢见琛目送着脸涨成猪肝色的邵万为在家丁搀扶下,一瘸一拐离开宴珍楼。
  四周终于爆出解气的惊叹声:
  “你瞧他那窝囊样,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再不敢嚣张了。”
  “可不是,多亏有谢小将军路见不平,否则还有谁能镇住那个滚刀肉!”
  带着侍者躲在附近房檐上的薛恒见邵万为丧家之犬般离去,也鼓着掌凑过来:
  “精彩!这混球在上京横行霸道多年,终于在你这儿吃了瘪,实在大快人心。”
  少年不置可否:“我什么都没做,不过是他作威作福已久,报应罢了。”
  “小将军……”
  他的衣袖被轻轻拉扯,谢见琛回头,只见那侍者小心翼翼、声如蚊呐道:
  “小人多谢您救命之恩!”
  谢见琛拍了拍他的肩:“随手相助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  “小将军不仅替我解了救命之难,小人心中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……”
  侍者紧张到极点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竭力拔高声量道:
  “只愿入谢家为奴,余生做牛做马,侍候小将军!”
  转瞬之间,众人看热闹的重点自然转移到他的家事上。
  人言谢家子姿容卓越、出身显赫,最难得的是品行端正,待人亲和。哪怕是被他收了做偏房,余生的日子恐怕比寻常院上正经发妻还要滋润。
  不少人都悄悄议论这侍者痴心妄想,侍者也只是忐忑地闭紧双眼,不做多解释。
  “抱歉,我不能带你走。”
  谢见琛将玉佩递给他,“这玉佩除却赔了今日的损失,也足以赎了你的身。以后,切莫说这些轻易将自己身家托付于陌生人的话了。”
  “您不是陌生人,您是……救命恩人啊。”
  见人坚持不懈,谢见琛叹了口气。
  “在下愚拙,不会照顾人,因而暂无那方面的打算,怎能因一时关切草草决定了你的后半生,更何况……”
  谢见琛沉吟片刻,“在下平生美愿,不过生世一双人而已。”
  此言一出,除了小侍者,又不知伤了多少芳心暗许旁观之人的心。
  小侍者知道,谢见琛没有责怪自己的冒犯,已然是极大的温柔了。
  谢见琛安慰性地拍了拍人,随即脱离人群视线的中心,来到薛恒身畔,压低声音,面不改色、一脸高深道:
  “我没钱了,帮我结账。”
  冤大头薛恒:“……”
  —
  “可还是爹爱吃的口味?”
  某人方一回府,便殷勤地将宴珍楼带回的菜肴摆上餐桌,巴巴盯着谢迁动筷。
  谢迁一语不发地嚼着,瞥向顽皮的儿子,怒也不是,乐也不是。
  “问你母亲!”
  谢夫人噗呲笑出声来,自是选择给给孩子台阶下:“琛儿孝顺,我儿带回来的,自是为娘最爱的。”
  “娘最体贴了,爹事事依着娘,想必也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?”
  谢迁:“我瞧你是自知闯祸,不仅私自逃府,还大闹宴珍楼,当真以为我和你娘当真未有半点耳闻?”
  “可是,您还是没有阻止儿子教训那邵万为呀。”谢见琛道,“其实,您也是想那伙人吃一记亏的不是?”
  第5章 校场惊变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“爹,您禁足的苦心,儿子不是不懂。无论是那日紫宸殿上、还是今日楼中,您都是怕我莽撞树敌,想保我们一家全身而退……”
  夫人在旁,谢迁语气才不至过分激动:
  “懂?我才是懂你!你向来都是嘴上服软,朝野倾轧,远比沙场凶险百倍,你不懂收敛锋芒,唯有似你外祖家隐于山野,才是长久之计!”
  “当今的世道,谢家这般举足轻重的势力,隐于山野便能保得久安了吗?”
  谢迁:“不然呢?任你胡闹吗?”
  “爹,不是我在胡闹。”谢见琛道,“邵万为怕的并非我,是人心与王法。我所做的,仅仅是提醒他这份公理所在而已!
  “如今阉党只手遮天,您恐我受其迫害——可我们身后并非空无一人,还有百姓。百姓心明眼亮,知道谁是国君良臣,谁是弄权之辈。”
  “琛儿,”谢迁叹了口气,语重心长道,“阉党的势力,远远比你想象的要恐怖。你有忠君之心是好事,可如今皇室……唉,若有意外,你该如何自处?”
  “琛儿不知道。”
  谢见琛坦率回答。
  “可琛儿不能眼看奸邪当道,却无动于衷。国君在位一日,琛儿便要尽到大桓刀剑的职责。”
  谢迁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  他又何尝不是怀着一腔热血,为大桓厮杀数十年?脱身庙堂、眼看宦官横行,又怎能是自己真心所愿?
  “罢了。”
  男人沉吟良久,长叹一声。
  谢见琛闻言,立刻跳了起来,“真的?我们不用走了?”
  “就算我把你拉走,想必你也会自己逃出来,我何必费那心思。”
  谢迁看向夫人,无比头疼,“本想着早日去陪陪你父亲母亲,如今看来还要陪这孩子多耗些时日。”
  “这好办,”谢见琛笑嘻嘻地说,“李阿嬷陈阿嬷都是府上老人了,如今她们年事已高,正好送人回去,一边过清闲日子,一边与二老作伴。”
  谢夫人笑着点谢见琛的鼻子:“你瞧,琛儿可有主意呢。”
  虽然谢迁有所松口,可圣意未裁。父子二人只得暂避锋芒。
  按惯例,恰逢今年朝中将举行声势浩大的演兵礼,谢迁果断放下京中得胜归来的风头,领儿子转头请命奔赴驻扎郊外校场。
  数月转瞬即逝。
  演兵当日,烈日高悬,军旗猎猎。
  幼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演兵,阖宫上下中对此极为重视,有头有脸的王室贵族几乎尽数到场。
  前来观摩的王公贵胄们排面铺张,最显眼的位置除了幼帝和太后外,还有一银发老者,虽身着宦官服饰,仪仗尤为显眼,几乎与太后相齐。
  正在场下热身的谢见琛一眼便瞧见了那人,见此荒谬仪仗,却并不意外。
  全寿康既来了,定是要摆架子的。
  这全寿康不是别人,正是内侍局首脑,人称的“九千岁”。
  谢见琛瞧这老头是越看越不爽,加之大型阅礼,校场上鱼龙混杂,嘈杂声吵得他莫名浮躁不安。
  这时,却听台上又一阵喧闹。
  “昭宁殿下到——”
  晏漓倒是步伐慵懒,在众人注视下施施然就座。
  他整个人对演兵似乎兴致缺缺,然落座后却四下放眼瞧了一圈,只对上谢见琛目光时略有停顿,碍于人多眼杂,极快又收回了视线。
  太后及百官清楚晏漓的脾气,也为曾多言,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在意。
  “百官就位,阅礼便开始吧。”太后看向谢迁。
  “遵命。”
  谢迁深深一拜,看向谢见琛。谢见琛点头会意,高台前秉枹鸣鼓,轰轰然如闷雷之声。
  数万军士跟着鼓声的引领,身披寒甲,手持刀枪走出队列,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,天摇地动。自高台上望去,犹压境乌云。
  军鼓鼓点愈发急促,队列亦由方阵化多般变化。一声重鼓,密密麻麻的将士朝着场上整齐划一向前冲去,各部协同,模拟攻防。
  一时间尘土飞扬,杀声震天。
  “镇国将军所带之师,果真令敌人闻风丧胆。”太后抚掌赞叹。
  “将士们为大梁效力,自然是无往不前。”谢迁道。
  “大将军训练有方,这般凶猛的队伍,瞧得咱家也胆寒啊。”
  久未开口的全寿康望向远方,冷不防道。
  谢迁:“全公公说笑了,您近日养病不出,自然是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。”
  一直懒洋洋坐在一边的晏漓发出轻蔑的笑声:
  “九千岁空生华发,胆子却不见长。将士们只杀敌杀贼,又不是杀你,何须多此一忧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