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章
  只可惜,清绝如谪仙的这位青年才俊也有着一样遗憾缺陷:盲眼。
  这是白家能力天生带来的后遗症,禁制有的出现在手臂,有的出现在双腿,而他则是出现在眼睛。
  虽目不能视,他行动间却无半分迟疑。山路蜿蜒,台阶起伏,他皆能精准地避开,仿佛周遭万物皆在他心镜之中映照得清清楚楚。偶尔有山鸟掠过头顶,他也会微微侧首,似在以另一种方式“看”着大千世界。
  王奉虚心想:我要有他一半厉害,估计就算是个瞎子瘸子聋子,也能混成个玄门大家。
  赵裁云则感慨:“可惜可惜,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,真是枉费了,还不如坏的是腿,至少坐着也赏心悦目。”
  王奉虚嫌弃道:“你倒期盼些好的呢?”
  王素卿再咳一声,身后几人再度板正身形,闭上小嘴。
  葬礼结束后,赵裁云听说表妹来鹤城找她,欣然朝后门停车场的方向走去。
  穿过一道小巷时,她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目光注视着她。
  又来了。
  她心想。
  最近总是时不时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,但奇怪的是,这股探知中并无恶意。
  她停下脚步,忽闻一阵凌厉风声,抬手就召出五行术金法应对抵挡,发现朝自己袭来的“暗器”是一把银闪闪的剪刀。
  赵裁云从墙上拔下了那把剪刀,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,触感微凉,颇有些沉甸甸的,材质不像寻常剪刀,更类似于她用金法熔炼出来的精铁,内中蕴藏着十分丰沛的灵力。
  “阁下跟了我一路,怎么不出来见见?”
  她直觉对方并非敌人,语气也更多是好奇。
  小巷尽头,一个影子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。
  是一个短头发,穿着休闲外套的女人。
  她的刘海习惯性往左梳,碎发遮住了左边眼睛,只剩下一只黑漆漆的右眼,甫一照面觉得此人气质阴森,但再看,又感觉眉梢眼角里带着点熟悉。
  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。
  或许是梦里见过,但真这么说出来,也有点贻笑大方了。
  “请问,我们有见过吗?”赵裁云想了想,还是忍不住问出声。
  龙竹眨眨眼,须臾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  赵裁云掂了掂手里剪刀,迟疑地伸手一指:“那这个是你掉的?”
  “不是,”龙竹笑了一下,揣着手站在原地:“我只是觉得,这个同你很相衬。”
  赵裁云有些错愕,低头看着掌中银闪闪的剪刀,似乎有一瞬间被其光芒晃花了眼。
  再抬头时,面前那个神秘又奇怪的女人却消失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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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观主,我们不多留一天吗?”方涯提着行李走进太清宫袇房,左右打量一番:“房间是打扫过的,我帮您把床铺好。”
  白鹤也单手扶着门框,虽然闭着眼睛,却仿佛什么都看见了一样,微微笑道:“不用了,你跟朋友去玩吧,多年不见,趁机多相处相处。”
  “是!”方涯不好意思摸摸鼻子:“那我去去就回。”
  说着,他殷勤地把房间里的一切障碍都清除掉,再将一些日常用物摆放到白鹤也习惯的位置,这才转身离开。
  白鹤也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,熟悉环境后,又用手抚过各处边边角角。
  窗外正对着一棵老榕树,绿意正浓,葱郁的青翠色从窗棂中倾泻而出,泼墨般染在白鹤也的月白道服上,浑然好似换了套天青色衣服。
  夏日将至,燕雀啾鸣,蝉声阵阵,若要应景,庭院中恐怕还缺一副杯盏棋局。
  白鹤也走到檐下,感受着身边时不时拂过的微风。
  他挽着单髻,额前垂落几缕碎发,双目静静阖着,眉下眼窝处的禁制纹路覆盖在上边,显得神秘又有些冷漠。
  他这辈子的确过得有点冷清。
  为什么要说“这辈子”?他还年轻,兴许这一生也才堪堪过完三分之一不到。
  但他心底里总觉得隐约保留了一些“前世”记忆,那些画面大多是朦胧的,蜻蜓点水般,一旦要认真究其根源了,它们便模糊起来,让人抓不住痕迹。
  所以他看很多东西都觉得熟悉,每回遇到谁,也下意识去想这个人是不是从前见过。
  但记忆里搜刮不出更多内容,于是他常常一个人陷入某种情绪,又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去吐露,就这样憋闷着,将自己酿成了一壶苦酒。
  一阵风吹来,叶子簌簌抖落,不知哪来的野狸子窜上老树枝丫,正对着树心草窝旁一只白腹灰斑的鹡鸰威胁哈气。
  白鹤也有所感知,脸庞微侧,神色不变,抬手并指连诀印也没掐,树根下泥土便应势而起,筑出一道矮小土墙,将气势汹汹的野狸子拦了个大马趴。
  鹡鸰叽叽喳喳地腾起飞走,野狸猫翻身落在树根处,懵懵懂懂打了个转儿,摸不着头脑往灌木林中钻去了。
  白鹤也顺势松开手指,撩起衣摆靠着阑干坐下,他将手机放在一边,屏幕自动解锁,读屏软件开始念起日期时间和天气。
  这个软件的ai朗读用的是最基础的机器人声,没有套时下流行的音源,多少显得有些呆板无趣。
  闲暇时候,他会这样坐着听一下午。
  手机一板一眼播报起新闻,有提到最近沸沸扬扬的绑架事件,说该男星被解救后初次召开了记者会,并同时确认了进组《望仙台》的消息,真是祸兮福所倚云云。
  也有一些朱盟论坛的推送,说王家旁□□个王令祁升官当了副局长,而自己表侄女白蘅被提拔为鹤城十三支队队长兼总局顾问等等。
  白鹤也动动手指提来一壶茶,一边听读屏软件的念叨,一边自斟自饮。
  机器人声忽然顿了一下,插播道:“用户lz023投送来10张图片,是否接收?”
  白鹤也愣了愣,虽然是闭着眼睛,却仍下意识同普通人那般左右侧目。
  很奇怪,他没有感觉出身边来了人。
  须臾,他开口:“接收。”
  读屏软件加载片刻,接收完后,又开始老实本分地完成起本职工作——将每张图片内容告知给用户。
  然而,它只是个便利盲人接触网络的简单工具,智能度并不高,只能做到最简单直白的描述。
  “图片上有一座山,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树,树后是一片金色的云海,我猜,这是一副山巅落日图。”
  机器人甚至加入了“我”这样的指代词,试图缓解呆板声线带来的僵硬感。
  短暂停顿后,它自动翻到下一页。
  “图片上是草原,远处有雪山和白色的羊群,真是人间仙境呀!”
  白鹤也笑了一下。
  “图片上有很多人,他们围着篝火跳舞,天上有星星。”
  “图片是蓝色的,什么也没有,我猜,也许这是一片没有风的大海。”
  “图片上有一条竹筏,一个老人在撑船,水和山都是绿色。”
  “图片上是沙漠,中间有一列驼队,右下角有梭梭树。”
  “图片……”
  白鹤也听完一张接一张的图片,他不太明白用户lz023投送给自己的意义是什么,或许只是不小心按错了,而他恰好又选择了接收。
  但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告诉自己,这不是意外和巧合。
  仿佛冥冥之中有个人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面前,把这些他看不见的风景都替他留存了下来。
  机器人说:“用户lz023投送来文字信息,是否接收?”
  白鹤也颔首,依旧回答:“接收。”
  停顿两秒之后,机器人说:“用户lz023发来消息,内容为——‘伸手’。”
  白鹤也眉头一动,神色有点怔怔的,带着几分试探和猜疑,他慢腾腾展开掌心,抬起手臂。
  宛如试图接住檐下瓦当间垂落的雨滴。
  下一秒,扑簌簌的声音传来,掌心倏地一沉,他猝不及防握住了某个圆润毛茸茸的事物。
  指腹微微搓动些许,他很快在心里建立出一个画面来:这是一只小鸟,形状像是长尾山雀,不过脑袋和身子都是圆溜溜的,再仔细一摩挲,其实是个做工有点粗糙的毛毡小鸟。
  监院师叔在鹿驳山景区买过这种工艺品,有次也给他带过一只,不过后来不知放哪去了。
  白鹤也托着这只毛毡山雀出神,忽然间,掌心被羽毛挠了一下。
  这只白色团子啾啾喳喳地扑扇起翅膀,冷不丁从他五指间挣脱出来,欢快地往他脑袋上一落,犹如母鸡抱蛋般,不挪窝了。
  白鹤也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,半天愣在原地。
  一秒钟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。
  他闭着眼睛,但却看见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,长丰观的竹斋,山巅的落日,青城山中的史书残章……
  他看到许多人来,许多人离开。有人筹谋一生想改换天日,有人坚若磐石死守一道门。
  最终,他看见自己攀在一只雪白色天狗的背上,他们朝着月亮一路奔去,步履不停,追逐不止,而身后已经是万丈星河,红尘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