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
  应三太爷不想跟她卯上,自顾自转移话题:“你说这事,前几年好好的,非得今年出问题,啧,不觉得蹊跷吗?”
  在一边念经打坐的无了大师睁了一只眼:“应三啊,想说什么就直说,别兜圈子咯。”
  应三太爷笑了两下,语调陡然一变:“想想这回道场里多了什么东西吧!”
  几人彼此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心道:“——魈。”
  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”应三太爷双手交叠放在杖头上,闭上眼:“呵呵,当我这老头子瞎说吧,毕竟现在做主的那个姓白,他们做事,一贯‘正大光明’。”
  蓝千篁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,攥拳搁在桌上,笑容有些煞气:“如果真是那只魈搞的鬼,就算异管局不同意,我们就不能自己想办法?”
  她冷声道:“大家联手,就是九天神龙也能拽下来咬口肉吃。”
  无了大师念了句佛号,众人又开始沉默。
  蓝淮瞥了一眼闭眼养神的应三太爷,无声做了句口型:“老登。”
  “出来了!出来了!”
  外头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,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朝这厢招手:“快领人去!”
  蓝千篁霍地站起来,明艳脸庞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:“所有人?”
  “说不清楚,”那人有点词穷,只一个劲儿挥手:“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  这下客堂里各派丢了人的长老掌门再也坐不住,纷纷火急火燎往加固封印的地方跑。
  警戒线内,加固封印的是青城观、妙玄祠、太清宫的掌门人,四大观缺了一个白鹤也,就由异管局局长白景则临时顶上。四人各自占据了四个方位,以灵力催动起封印加固,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,终于,王素卿猛地睁开眼,拂尘一扫,道了声:“好了!”
  地面遽然震动不止,封印法阵中心有一道圆形缺口,须臾光芒闪烁,伴随着某种逐渐接近的轰隆声愈发耀眼刺目。
  “轰隆隆——”!
  突然间,一只身形矫健的巨大“天狗”从缺口中猛然窜出,来不及刹停,接连飞身至半空,连带着以法阵为中心,掀起了一股劲风,围在前头的四人不由地踉跄半步,继而浑身使出全力,顶风站住脚跟,勉力护持住封印法阵,以确保无虞。
  而“天狗”背上,一连串年轻人正紧紧扒拉在上头,有胆小的往下瞧了一眼,只觉得头重脚轻,脸色发白。
  王素卿将拂尘一扬,声音铿锵有力:“五行术,去!”
  随着她挥手的方向,树林间横生的枝节汹涌生长,织作一张细密藤网,将有些不慎失足落下的人兜住,温柔亦果决地阻挡了“天狗”冲刺的惯性。
  “天狗”身形开始缩水,一层强烈的光晕自她眼眶中脱离,扎进了尚且在发光的缺口中,尔后便渐渐黯淡,直至法阵中央露出了一张古旧残破的羊皮卷,上面的记载已经模糊缺损,正中间却烧灼出了一个大洞,看上去平平无奇,毫无特别之处。
  藤网上,龙竹抽出自己被绞缠在枝条根须之间的手臂,翻来覆去看了几眼,又抓握伸展一番十指,这才后知后觉——变回这具属于人的躯壳了。
  “去各家点个人数,看看有没有缺,”白景则一颗心总算落地,长舒一口气后,扭了扭酸涩的肩骨,嘱咐身边的外勤干员:“悬金山那边也要查,也许有从另外通道回来的。”
  外勤干员连忙点头,匆匆记下任务离开。
  蓝千篁那厢已经确认了自己的人没有落单,且都还全须全尾,这才有心情同白景则板起脸计较起得失,白景则知道她的脾气,又觉得这次的确异管局做的安全措施不到位,罕见地没同她争论,还让人在论坛上拟官方通告,此次悬金山道场一应损失,皆由异管局方面提供补偿。
  应知微开心地过去把龙竹拉起来,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:“哎,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!”
  龙竹抓了抓凌乱的头发,扭头像在找什么人,王素卿却忽然背着双手,悠然站到面前,笑吟吟看着她:“别找啦,他正身不在这里,这次天地赋形用得久了,应该要修整很长一段时间才是。”她又语气促狭地补充了一句:“虽然他休息的办法估计有些难以示人,哈哈,不必担心。”
  说着,她在龙竹肩膀上拍了几下,目光有些意味深长,难以捉摸。
  出来以后,大家或多或少还记得一些残页内部发生的事情,一部分人觉得此间经历十分神奇刺激,譬如白蘅和那群蓝家弟子等,而另一部分人则阴暗地希望其他知情者全体失忆,一些美丽的画面非必要不提及,最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  比如宋问之流。
  像王奉虚孟裁云和阮蒙等比较心大的,则在纠结一些非常鸡毛蒜皮的小事,比如,为什么就他们连性别都转换了?
  不过过几秒也还是想通了——至少还是个人呐!
  龙竹:“?”
  这两人看着她干嘛?
  各宗各派清点完毕,在封印加固完成后,丢失的人陆续找回了联系。这回演武会意外中断,异管局又要收拾后续的摊子,有的参赛者还在逃离残页时受了伤,主办方只好宣布比赛终止。
  一些初次参赛的年轻人还不舍得走,嚷嚷着:“那这趟不白来了吗?”然后被自家长辈骂骂咧咧拎走。
  清场完毕,白景则和三位观主还在研究着封印上那半爿残页。
  宋观主沉吟道:“那黄仙知道自己违约,现下被关在青城观,逃不了,后面还是交给异管局来处理吧,只是这个残页……”
  “史书残页,本就沾染过天地灵气、王朝国运,轻易毁不得,抹杀青史是件缺德事儿,会倒霉一辈子,”王素卿半开玩笑讲了这么一句:“就继续封在青城山吧,它落在这也是缘分,没准儿是故意给自己选的坟茔。”
  “等等,”孟承荫忽然皱眉推了推眼镜,俯身凑近看了一眼:“灵素道人,这上头好像还有东西。”
  残页躺在落叶堆中,上头埋了一层烧焦的灰烬碎屑,白景则捡了一根长树枝,上去小心翼翼把灰烬拨开,却发现那残页上,隐约有还未抹去的符文痕迹。
  是……
  无字符!
  四人相视一眼,彼此目光各异,陷入沉默。
  半晌,王素卿叹了一声:“赵家啊……冤孽。”
  白景则沉声道:“赵祓死后,剩下的赵家子孙不像会兴风作浪的,不排除有人借赵家名义搅混水的可能。”
  孟承荫不做声,微微反光的镜片后不知在思忖些什么。
  与此同时,青城观外,阮蒙正给王奉虚正骨,随着“喀拉”一声响,靛青衣服的道士脸色煞白,半死不活地摸着肩膀,表情十分扭曲。
  孟裁云坐在台阶上看笑话:“行了,演武会没受伤,反倒从藤网上摔下来骨头脱臼,说出去招笑。”
  王奉虚抖着声音,指着自己胳膊:“狗咬吕洞宾,我那是给你们当肉垫啊,差点没命了我。”
  “你一个学木法的能在森林里吃瘪?你师母的五行术还不如教给我。”
  “学费给我,我教你啊!”
  “别,我还不如把学费给王天福。”
  二人熟稔地斗起嘴来,最后一致扭头。
  “龙竹,龙竹你评评理啊?”
  龙竹被打断思路,目光茫然转过身,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:“你们说,我们离开之后会怎么样?”
  两人还没反应过来。
  阮蒙甩了甩手,如愿以偿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,却并不点火,在旁边台阶坐下:“呼,那几个食日鬼的月亮没了,说不定大蜀就没有四鬼屠城那段了。”
  孟裁云神色凝重,语气有些遗憾:“残页是一段史实的缩影,虽然我们是在里头大闹一通,但其实影响不了历史真正的发展。”
  庆宁、图南、阿芜、宋文……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不会改变的。
  王奉虚也想起了什么,有点惆怅地笑道:“还有道祖爷爷,书上说他彻底剿灭太阴后的第三年,就抱着半截琴身,在观星阁羽化登仙了。”
  龙竹若有所思。
  她经历的只是一场幻境?幻境里的人只是一个影子吗?
  她总觉得,有一些存在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,比如那个时候的自己,在答应借灵力给另一个“自己”的时候,她有想过自己所处的世界只是一场回忆吗?在国师王玄陵借出“大音希声”给王奉虚的时候,他是不是也算到了什么?
  若王玄陵真有这个能力,那么幻境中的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是虚假的。
  即便经过无数次推演得出这样不尽人意的结果,他却仍然坦然接受了,甚至出手相救。
  明明,这一切对他来说没有意义。
  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。
  为什么还会这么做呢?
  龙竹想不通,她隐约觉得,自己还是小看了“人”这种生物。
  不远处,孟昭站在树荫里,看着山门前几人聊天。
  身后多了一个人,他敏感机警地扭过头,看见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