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
  不久前程冥曾站在250楼眺望大海。
  再往上百米的这299层,交错的位置,不同的时空。
  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,面前一扇巨大玻璃窗,另一名陌生的女士坐在转椅上,翘起单条长腿,姿态优雅从容,也面朝着同样的方向遥望海洋。
  她手边扣着一个红色的小玩意儿,似乎是什么地方的装饰品,正被她翻来覆去地拨玩。
  这里视野好,通讯条件也不错。
  一百海里开外,出动“捕鱼”任务的舰艇正从东屿返航,前往澜江港。这是彼此直线距离最短的一点,终于能够接收到信号。
  只可惜地球是椭球体,纵使千米的高度也望不到圆弧的另一面。
  视野里空空荡荡,只有浩瀚的海平面孤独地皱起又展平。
  “为什么自投罗网,你们准备做什么?”她问,“你留下女儿了?”
  这个问题,根据她们的生物习性而言,实际是在问,你做好牺牲的准备了?
  ……
  “那不如帮我个忙吧,我来给你们选个时间。”她悠然后靠,继续道,“论起对防御中心的了解,你们比不上我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这个月不行,她还没做好准备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别激动。”对面不知回了什么,啪,耳畔突地一个杂音爆响,她低笑一声,劝道。
  避免耳朵再受伤害,她将通讯设备挪远了些。
  嗡嗡浪潮声叠起,听筒里根本没有人言,却传出难以描述的动静——
  像海底鲸鱼吞吐气泡,伴随悠长旷远的鲸歌,时缓时疾,最初激昂慷慨,像是迫切的质问,甚至夹杂着愤怒,但到最后,都变成了哀伤的咏叹调。
  十分复杂、以人类语言系统无法理解的声音。
  如果非要转换成人语,简单总结一下,那大概是——
  “你在为她铺路,你把她当成你的女儿吗?”
  “我们才是你的族人。”
  “领袖。”
  喀嗒。
  褚兰英低头,那小玩意儿从她指尖滚出,落到地上,骨碌碌打着转——
  一枚指盖大小的圆润海贝。
  ……
  北楼187层。
  结束一天工作,其他成员都已经下班,程冥呆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内,沉默看着比对结果。
  靠住椅背,手指轻点在胸口,隔着衣服布料,无意识触摸下方那微微凸起的硬物。
  生物信息分析需要的重要基础,是她借着现在职务的便利,进入电子资料库,私自拷贝走的全部基因数据。测序、序列比对、构建系统进化树……一系列流程下来,可以直观看到自己的遗传信息与现有生物的相似度。
  结果三足鼎立。
  有她作为人类的正常基因组,有与浪生浮花藻菌吻合度极高的片段。
  至于第三段匹配到的物种dna,研究所自有基因库中没标注出名字,只有一个简写的代号——mm。
  没有疑惑太久,联想到保障部与研究所实际资源信息互通,她很快猜测,这就是被保障部命代称为“鲛”的生物。
  即mermaid的缩写,人鱼。
  第一次测出这样的结果,程冥以为是提取不够纯净,混入了自己的细胞。
  于是接下来两周,她见缝插针改变策略,没再遵循体内寄生物的建议,而分别采了毛囊、血液、口腔黏膜等多个地方的细胞;也没用常规技术手段,自己摸索着进行单细胞测序,尽最大努力排除干扰;重新预处理,改变了算法、调整了参数……
  结果依然没有改变。
  这就是事实。
  分不开。
  每一部分都是它。
  她也是它。
  她究竟是个什么成分的融合怪,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上的基因重组?
  现实超出人类理解的荒谬,程冥有点想笑。
  又有点想吐。
  难怪当时寄生在变异浮浪幼虫里的鱼怪只是吞了小溟一粒孢子,却复制出了她的外貌。基因融合的想法原本只是一闪而过,谁知竟然一语成谶。
  胃部肌肉在翻滚在抽搐,难以言喻的作呕感蔓向五脏六腑,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烧灼。
  她真的在孕育一个怪物。
  她浑身上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孵化器。
  小溟安静了很久,从她出现反常开始,旁观她细小的情绪波动,到现在越发崩溃,难以忍受到出现不适的生理反应。
  “接受不了?”
  相比于她,寄生物对着这结果平静太多,声线也比平常冷上许多,“我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我了。”
  它学习了怎样安慰宿主,却不知道怎样合理表达自己的伤心和委屈。
  于是一出口,自嘲,讥讽,甚至有一丝扭曲残忍的戏谑。
  太缺乏同理心的非人感,一不小心,可能演变为相互攻讦。
  “这是两码事。”程冥说。
  她盯着电脑屏幕,幽光静静倒映在她的瞳孔。
  白底上纵横交错的枝桠,冰冷的,客观的,理性的,蕴含不同意义的黑色线条,延展着生命的脉络、物种的长度……像妈妈初次看见孕检单,第一回如此直观地面对冲击。
  接受一只怪物,和接受自己被由内而外改造成怪物,是两码事。
  程冥不由联想到了一个极端的事实——
  就算它的精神存在能被死亡抹消,只要她还活着,或者更残酷些,只要她的生理机能还存在,只要她的基因还在复制转录,它都能借她的身体重生。
  “你比核辐射还可怕,你知道吗?”她说。
  核辐射最直观的危害是损伤dna,影响基因复制、基因表达进程,生物体无法正常进行细胞更替,于是外化在表观上,就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在遭受辐射后,皮肉不可逆地腐烂、融化。大多数会迅速死于屏障受损后的感染。
  最长远的危害,则是会造成基因突变,也就是现在所看到的,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怪物形态。
  而它是寄生,比病毒还要蛮不讲理的寄生。
  不仅截断宿主的dna,还把自己的基因嵌进宿主的基因组,再没有拆分的办法,从此跟随宿主一生。
  假如宿主持续繁衍,则将世世代代都携带着它的一部分。
  程冥看着自己模糊的轮廓,多像人啊,谁能想到,在生物层面上,她已经完全没法归属到人这一类别。
  她抓住胸口的贝壳吊坠,小臂肌肉绷紧,闭眼,呼吸渐沉。
  假如一切真是程染主导,那么,她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吗?
  或者,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?
  即便是为了救她,什么母亲会将女儿改造成这样的怪物?
  自己真的,没有被程染当成试验品吗?
  “你想杀死我?”小溟提问。
  “……不是。”她缓缓睁开眼。
  “讨厌我?”
  “……不是。”
  “那为什么难以接受?”
  程冥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。
  她一直逃避而没有仔细思索的一点是,她现在的状态,其实无限接近于曲赢那样的“完美产品”——
  拥有怪物的能力,也有清醒的自我认知,通俗地说,有“人性”。
  唯一的偏差在,曲赢精神稳定正常,而她身体里,鲜活地存在着另一个意识,一个属于怪物的意识。
  甚至能与她争抢躯体控制权,干扰她的行为活动。
  她应该问问曲赢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。可当手指压上输入键时,她犹豫了。她不敢,对面也大概率不愿意提。
  但她几乎可以猜到,跟程染脱不了干系。
  不能怀疑母亲……
  这句话被她偷偷在心底念了千百遍,好像能就此筑起防卫的高墙,可此时此刻,面对愈发噬人而不见齿的现实,依然溃不成军。
  最后,她说:“我害怕。”
  无人操作太久,电脑变暗,深黑的屏幕映出她的影子,她们与彼此对视,像穿透异界的隧道,混沌不可知。
  程冥轻轻笑起来,眼泪藏在昏暗里,“你看你,能理解我,想理解我,但从来无法真正理解我。”
  这三个“理解”,每个含义都有所不同。
  因而,说完她想起,它甚至未必能很好地理解这句人话,不由笑得更加轻蔑与嘲弄。
  黑屏倒影里,缕缕菌丝攀在她肩头,仿佛丛生的荆棘扎刺在白色实验服下,看不清面目的怪物亮出獠牙,寸寸啃噬她虚幻的躯壳。
  她感受到了自己萌生的退意。
  江老师说得很对。
  真相有什么重要?程染已经不在,而她现在还好好活着,就该带着亲人的爱继续活着,管那爱是否足够纯粹。
  可大概,这就是研究者的天性吧。
  当未解之谜横在眼前,离答案触手可及的距离,一边劝说自己安于原地,一边一步步往前。
  不论前方是胜利的终点还是深渊。
  “我不想的。”小溟轻声道,“我决定不了我的来路,决定不了我的存在形式,决定不了用不用你做宿主……也决定不了,让你不害怕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