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  尉窈没有推辞。二人出来书坊的门,顿时闻到对面食摊的鲫鱼羹香,不少衣着绣锦的鲜卑人也在排队购买。尉茂见尉窈闻到气味的时候稍有笑意,立即一个眼神示意厮役过去买。
  早前鲜卑富贵人家只食海陆珍馐和羊肉羹,认为鲫鱼羹为贱物,是穷苦人和岛夷人喜欢吃的,自从相传镇南将军王肃喜食鲫鱼羹,此食物才逐渐被权贵相捧。
  买到了鱼羹,尉茂的牵马僮仆在前开道,背诗简提食盒的厮役推搡两边的百姓,此等蛮横霸道的出行方式,俯瞰平城夜市,竟然各处坊街都可见。
  随着远离坊市区,没了喧吵,没了各式各色灯笼的映照,夜晚骤然铺展开无限星穹之魅力。
  尉茂一直把尉窈送进池杨巷她家院门外边,然后退远,看到她阿母出来后,他不管人家母女能不能看见,遥遥揖礼这才折返。
  走回街上,尉茂想起在书坊一起看书的情景,想起她当时的羞窘,他情不自禁轻笑出声,更轻声地自言自语:“鲁……没……”
  尉茂不得不承认,没窈同门反应快。
  “鲁”,肯定是齐人骂魏为“虏”的谐音,“鲁没饥”骑到树上,讽的可不是那个小郎没那啥了,是咒鲜卑人断子绝孙。哼,齐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,也只能在文字里出出气了。
  尉茂望着大地与星辰相接,环顾夜色下坚冷似铁一样的城,他心中的豪情迸发,恨不能朝天高啸!不过仅凭豪情长不了本事,从今后他得认真学习了,文武兼济,将来才好率领一支忠于他的军队,南下痛打岛夷!
  在这个夜晚立志奋发者不止尉茂。
  少年人因意气扬扬,常常做出任性胡闹之事,继而于得失之外领略成长的真谛,这种领略远比长辈说教让他们心服口服。
  奚骄就是如此。若非文斗输到一塌糊涂,他真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进的训义学舍,天晚了,他输时的不甘随夜色更重,怀揣着必须争回这口气的心思,他回家后径直来到宠兽林。
  这里的院墙远远高于普通民宅的墙,里面房舍很少,绿荫连接,奇花叠漫。飞鸣等僮仆像往常一样全部止步于院门外,侍奉之事由宠兽林里的兽奴接管。
  随着奚骄踏入,他前后左右的树影叶冠间簌簌急颤,很快,地面也有奇奇怪怪或疾走、或跑动起来的动静。只听高处响起一声“吱”音,一只背捆短木棍的残尾猴儿跃到了奚骄一丈外的前方带路。
  平日奚骄会第一时间唤它的名字“木空”,今晚他严肃着脸没开口。
  紧接着,一只锦簇纹点的幼豹半飞半跳到奚骄脚前,躺下,发出“嗯嗯猫猫”的讨好声。它也有名,叫“奇翼”,同样躯体有残疾,少了个左前爪,见主人从它身上迈过去不理睬,“奇翼”懂事地打个滚起来跟在后头。
  十几条黄棕大狗围聚跟随。
  一只缺少左眼的黑色貂由一只缺右眼的大龟驮着也往这赶,它俩太慢,刚看见主人就又看不见了。奚骄才驯服不久的那只叫“杀生”的大鸮特殊,看到主人来了,它反而放心飞离出去觅食。
  院门外,飞鸣几个仆役纷纷看向半空滑过的黑影,然后听守院的兽奴感叹:“公子真是传说中的菩萨心肠啊,除了那只鸮,林里其余宠兽不是有伤残就是奇丑。”
  另个兽奴说:“我听说公子在外面常施救济,从不欺负百姓,有人赞公子是神子转世哩。”
  “难怪长这么俊气。”
  闲着无事的飞鸣每一句都听见了,他脑中映现的画面,却是公子练箭用的动物,那些动物每只都活蹦乱跳的,公子抬弓射箭间,没有丝毫怜悯。公子的确从不欺负百姓,并严令奴仆不得欺负百姓,这点上,飞鸣觉得公子善心善得过了,不是所有穷百姓都值得可怜,比如那个尉女郎!
  兽林中央,奚骄进入往日寝居的那间屋,命令兽奴:“把屋里陈设清空,以后我不从此过夜。”
  他又去隔壁的库房,里面全是他驯逗宠兽的器具,以及几箱打扮宠兽的衣裳。“也全清理掉!”
  他刚转回身,花豹奇翼又躺到地上逗他笑,奚骄硬着心肠再次迈过去。当猴儿木空发现主人是要离开,也急了,开始抓耳挠腮,十几条黄狗更是从嗓子眼发出恳求主人留下的哼唧声。
  要不再在这歇一晚?奚骄刚动摇,赶紧从挎包里拿出画纸,展开后全是窟窿眼,不用说,正是白天让他们一伙人丢尽脸的那张画,如今上面只剩下一个梳着双鬟髻、弯曲俩“触角”写字的“蚕蛹”了。
  “尉、同、门,离开平城前,我会超越你的!”
  院门关闭,玩物之嗜从此断掉!
  夜愈深。
  东四坊的店铺基本都歇了,过年期间被查的秉芳花肆由于未结案,门板仍被封死。离着不远的小短巷里,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探出半截身体观察动静,单从身形看,高矮胖瘦均和尉窈差不多。
  少女没察觉到什么,还是害怕地缩回。
  突然!一根吊绳从墙头垂下!
  第41章 秉芳密信
  绳套算计好似的挂在她脖颈上,少女顷刻间被提悬空,她反应敏捷,双手第一时间卡到勒她最紧的地方拼命往外抠,脚也连蹬带踹,可她的挣扎与这股力量相比太弱了。
  但见绳子猛力一收,此女没了动静。
  绳松。
  尸体落。
  倘若有人特意盯着上面的墙,便会发现高起来一块,一个穿深色衣的壮实男子顺着这抹土墙倒立而下,刚在尸体上翻到他要找的东西,“扑”一声,一只巨箭袭击而中,穿透他左大腿。
  这男子惨叫一声后怕引来巡逻兵,没敢再叫,短短工夫,汗珠子、眼泪、鼻涕把他疼变形的脸糊满。他知道黑夜里能把箭射如此准的,如果真想索他命易如反掌。
  对方是让他在密信和命里二舍一!
  他松开手,丢掉才找到的密信,当他把箭硬生生拔出来时,知道赌对了。
  对方没射第二箭,饶了他一命。
  月移,如果有人持续观察,会发现少女死掉的这个位置,整晚的月光都照不到。
  崔学馆。
  挨着边门的一处偏院,住在这的崔翁年已从心,他就是之前被临时派过去管鲜卑女学子寄宿庭院的老管事。
  闲时教崔致学《尔雅》的族中老人也是此翁。
  夜近子时,他跟往常一样在看书。
  门是半掩的,仆人峨峋站在门槛外面禀道:“翁,牛郎君来了。”
  “叫他进来。”
  牛郎君把弓箭卸下再进屋,行礼,双手递上一个小竹管,他先讲述一个时辰之前秉芳街巷发生的事,然后解释:“那处地方太黑了,等我瞄准贼厮,秉芳的谍探已经死了。我想着翁嘱咐过的,就只射伤那贼厮,确定他走了后我才过去拿到这个。”
  “做得对,我们手上不要沾人命。”崔翁接过竹管,用小刀撬开竹塞,看见里面塞着绢帛后,对牛郎君说:“是密信。你从年初三盯到现在,很是辛苦,今晚就住这。饿了吧,去吧,让峨峋带你去灶屋。”
  对方出去后,崔翁抽出竹管里的绢帛,整条细帛脏成灰色了,灰垢中夹杂着血痕,上面有八个字,一气而写,字体潦草又急促,可见传这份密信的人当时所处境况之危急。
  按照字与字之间刻意隔开的空格,两列字的第一列当断句为:不舌、世、殳。
  第二列断句为:石洛、兰、尉。
  有规则的书写法,看来传递的是两个消息。
  崔翁还没顾上思量,察觉有异,他把烛台挪到最近,发现“尉”字底下另有一个不明显、没有写完整的字,应是匆促间用指甲蘸血抹的。
  这个没写全的字结构是:左“日”右竖……还是竖撇?
  他不着急分析此字。因为在密信里加字的做法,通常是留信之人不确定这个字的线索可不可靠,等对方最终决定加上的时候,结果时间来不及了。
  所以最重要的,还是上头的八个字。
  秉芳花肆在平城经营几十年,暗中一直进行着消息买卖,有朝政消息,也有私人恩怨。南至富丽萧齐,北至游牧柔然,秉芳这个买卖越折腾越大,要说之前的州官对此不知情?崔翁认为不可能。
  至于他叫牛郎君盯住秉芳周围,不是想扰乱如今的新州府断案,而是先前他一直在跟秉芳买一个消息。这消息关系着他盼望了几十年的秘密,好容易快盼来了,秉芳被查了。
  可惜啊,他是猜对秉芳的谍探有逃在外头的,今晚牛郎君顺利等到了,但拿来的密信跟他和秉芳的交易没有关系。
  不,崔翁在“尉”字上沉吟,推测清楚密信的内容前,不敢确保与他顾虑之事、之人无关。
  排遣杂绪,崔翁开始分析密信。
  第一个消息:不舌、世、殳。
  结合年前那盆差点养死的兰草,他先把“不舌”二字,推测为“不活”。
  凡跟秉芳做过不良消息买卖的人,才会知晓此花肆很少用到的一种隐语,就是在花盆里加些不适宜兰草生长的粘土,然后把这种越养越死的兰草通过可靠渠道给消息买家,以此提醒秉芳花肆惹上了官司。